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怒不可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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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姬绥与周韶动身入宫前,曾有过一番对话。
    当时姬绥正立于檐下,逗弄着一只葵花凤头鹦鹉。这鹦鹉羽色明艳,尾间缀着几缕紫红翎羽,达官显贵间极为风行。京中的鹦鹉多自岭南而来,偶有南洋珍品,统共也不过十数。谁若得了一只,必要视若珍宝,平添几分炫耀之资。
    这鹦鹉学舌的本事极佳,声调模仿得惟妙惟肖。姬绥平日最爱逗弄它,差人特地打造鎏金笼子豢养,亲自照料,从不许府中旁人经手。
    此刻,他执一柄细长金签,在鹦鹉眼前徐徐轻晃。见那鸟儿不安地扑扇翅膀,他侧首对周韶道:“知禧所忧,我何尝不察?但我劝你暂将心事放下,你我既已准备周全,何不静观其变?莫非我真要称病推脱?甄晓晴的性子你最清楚,纵是称病,东厂也要将我抬进宫里,况且——”
    他话音微顿:“此番她既要试探周家,试探你我,我等何不借此反观其意?”
    周韶先前就曾跟姬绥进言,这鹦鹉虽灵巧能言,终究是禽鸟,请姬绥莫在它面前商议要务。只因姬绥有时候鹦鹉跟前,言语总要藏叁分机锋,周韶本就不是心思玲珑之人,这一来更是如坠云雾,只觉姬绥又在故布迷阵。
    姬绥瞥见周韶神色,心知周韶仍未参透其中关窍,他面上却故作叹息,转而唤家丁取来一只八角小盒,指尖拈起一撮鸟食,欲喂那鹦鹉。
    周韶见他仍在逗弄鸟儿,心中焦灼,唯恐姬绥忘了进宫之事的紧要,不得不急步趋前:“殿下既知此去凶险,怎还耽于玩赏?况且这鹦鹉时常胡言,若有一日说错了话,或叫旁人听去,岂非祸端?”
    “巧舌能传叁寸策,危言恐犯九重衿。”姬绥似笑非笑地说,“你就这般畏惧?”
    话音未落,那华美的鹦鹉猛然振翅,竟抗拒姬绥的亲近。面对主人示好,鹦鹉倏地张口,狠狠啄向那递食的指尖。只听姬绥“嘶”的一声,指尖已沁出血珠,正滴入鹦鹉滚圆的瞳仁。
    这鹦鹉生着一对琉璃般的黑眸,此刻血珠浸染,黑红交错间,迸发出强烈的挣扎之意,发出的声响愈来愈厉,姬绥静默端详片刻,取帕子缓缓拭去指尖血迹,眸色渐深,心底亦杀意虽起,可他这性子,又怎会让它轻易就死?总要慢慢消磨,方解其中趣味。
    那鹦鹉竟似与姬绥心有灵犀,突然发出与他一般无二的声调:“不死不休——不死不休——”
    姬绥闻言,反而轻笑出声,倒是周韶听得毛骨悚然。他虽不记得姬绥何时曾说过这话,但以他对这位殿下的了解,会在何种情境、对何人说出这种话,周韶心下已能推知七八。
    “余事待回府再议。”姬绥语气平淡,“你所言不差,这鹦鹉终究只是玩物,既不肯听话……”他目光漫不经心地掠过鸟笼,笑意未减,“让它一死了之,未免太过便宜。”
    周韶一时无言以对。这些时日他心急如焚,姬绥却始终稳坐钓鱼台,当周韶在院中焦灼踱步时,姬绥已然品起新沏的茶水。
    此刻,二人位于朱漆廊柱下,衣饰迥然各异。
    姬绥身着云纹紫红直身袍,领缘、袖口皆以金线绣着莲纹,墨发以玉簪高束,一派风流贵胄的仪态。
    而周韶则是一身杏黄棉布短打,手腕紧束,腰系革带,虽无华饰,却自有一股习武之人的挺拔。
    周府的荣华远不止眼前所见。当初周韶为赴甄府与兰泽相见,仓促搬离时未及带走的,何止那些明面上的珠玉珍玩,更有数不清的田产地契、古玩珍藏、名家字画。周家累世为官,至其父任两淮都转盐运使时更达鼎盛,毕竟执掌东南盐政多年,其间所积之财,早已不是寻常富户所能想象。
    然这泼天富贵,这些年为了暗中蓄养姬绥那数万私兵,已耗去十之五六。单是先在沿海筹建水师以为根基,近年又扩至万余精兵,并购置火铳、蓄养战马、供奉那些幕僚谋士,便已折去不下八十万两白银。
    放眼京师,也唯有周府这般底蕴方能支撑如此庞大的开支。便是周父自己,心头何尝不惴惴?将九族性命与百年积累尽数押上,去搏一场改天换日的大局,无疑是一场惊天豪赌。连素来胆大的周韶,每每思及此节,亦不禁额角生疼,心绪难平。
    尽管周韶怀揣着心事,然至辰时叁刻,二人终归还是起程入宫。随着仁寿宫的女官踏入宫门,甫一进殿,便有一缕清雅的梨花香气入鼻。
    待二人行罢跪拜之礼,珠帘后的甄晓晴却并未示意他们起身,反倒让身旁女官将她养的那只白猫抱来。那猫儿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唯有一双翠绿眼眸,于殿内微光中莹莹发亮,正慵懒地蜷在甄晓晴怀中假寐。
    姬绥到底比周韶沉得住气,甄晓晴不开口,他的目光便始终恭敬地垂视地面。一旁的周韶却已按捺不住,暗自思忖甄晓晴此次召见,莫非是因他近日往甄府求娶甄璇闹出的风波,可若真是为此,为何又要将姬绥一并召来?
    甄晓晴轻抚着怀中白猫,目光扫过殿下二人。这时兰泽已将半盏茶饮尽,身旁女官俯身询问是否要添茶,却被她摆手回绝。
    兰泽缓缓向后靠进椅背,恰听见甄晓晴的声音自珠帘后传来,话是对殿下二人说的:“原来……如今都已二月。”
    周韶终究按捺不住。
    他向来最厌这些打哑谜的伎俩,索性就对甄晓晴叩首,直言道:“娘娘若因臣求娶甄家县主而怪罪,不妨明示。臣自认无罪,男女婚嫁,除父母之媒妁之言,更贵在两情相悦。臣对县主确是真心仰慕……”
    甄晓晴早已将随兰泽随侍逐一查问,深知兰泽所言非虚。
    兰泽此行除周府与甄府外,未涉他处,不过是在甄府门前稍作盘桓,便遭周府所困。待得兰泽脱身,就立时回宫复命了。
    且以甄晓晴执掌宫闱之能,周韶近日又在甄府门前惹是生非,怎会逃过她的耳目?周韶这番话非但未能自辩,反倒令甄晓晴颜面尽失,新怨旧恨一时并起。她倏然轻笑,将怀中玉狸交由身旁女官,在銮座上微微前倾,凤眸轻垂:
    “是么?”
    兰泽在帘后听着这番对答,只觉额角隐隐作痛。她所处之位恰可窥见殿下二人,而姬绥与周韶却不得抬眼相望。
    周韶却只知上首坐着甄晓晴,右侧珠帘后尚有一人。方才还有宫人上前询问,那人是否需要添茶。
    他暗自揣度或是甄璇,姬绥却心知不然,因姬绥距珠帘更近,虽不能四下观望,却已瞥见帘后之人足上,那双绣金线的男式锦靴。这人身量在男子中算不得挺拔,骨架纤秀,虽携着清贵之气,却莫名让人觉得易折、易辱。
    姬玦。
    此名在姬绥胸中翻涌,几乎要咬碎牙关。他对姬玦的记忆确实不多,只有些朦胧身影。
    甄晓晴向来防他甚严,幼时姬绥若敢暗中抬眸多看姬玦一眼,随侍太监的呵斥便如惊雷贯耳,仿佛他犯下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大罪。
    犹记某年入京贺寿,适逢雪压重檐,但见苍穹垂野,万象皑皑,唯一人卓然夺目,他遥望姬玦自宝观殿缓步而出。
    那人的肌骨恍将融于茫茫雪色,独身披着胭脂色锦袍,迎风猎猎展卷,在千里素尘间,凄艳如血。
    眼波流,气神悠。
    平临金殿,气摄二叁,冷艳惊时。
    甄晓晴素喜为姬玦挑选明艳夺目的衣袍,似乎要令天下人皆识得这中宫嫡出的血脉,这江山社稷名正言顺的承继人。
    更可笑者,姬玦明明身为男子,却常乘轿辇出入,仿若多走一步便会气力不支,故而左右簇拥着众多宫人太监时刻待命,那阵仗,恰似护着一件珍贵易碎的琉璃盏。
    可论先帝之心,单从名字便可见一斑。“绥”有安定、安宁之意,分明是盼姬绥一生平安顺遂。而正宫嫡子姬玦却得了个“玦”字,须知玉玦有缺,暗含决绝之意,用作人名实非吉兆。
    况且姬绥深知,先帝素来最眷顾周贵妃,爱屋及乌,对他这个儿子亦是格外怜爱。正因如此,他生平最憎恶这跪拜之礼,此礼行下,便意味着先帝的期望付诸东流,继承社稷之人并非他姬绥。
    此刻,他不仅要向嫡母甄晓晴俯首行礼,更要向姬玦,这个在他眼中处处不如自己的庸才,这个怯懦无能之君俯首称臣。
    念及宫外风云变幻、朝局动荡不安,而姬玦却依旧深居邀月宫,对政事不闻不问,姬绥胸中不禁气血翻涌。
    那些红梅映雪之景,仍在他脑海中不断浮现——凭何姬玦能居这九重至尊之位?就凭他姬玦命好?什么天命所归,他姬绥向来不屑于这些虚妄之言。
    姬绥愈想愈是怒不可遏,广袖之下,指节已攥得青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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