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门口遇到方世宝，方唐眼神转冷，想着东隅镇不能多待，否则即便划清界限，方文秀母子仍然会在眼前晃荡。
    她继续往前走，周身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气息。
    方世宝是个厚脸皮，且浑然不把断绝关系当真，这会虽然脸肿得吐字不清，但不妨碍他问东问西，彰显自身价值和存在感。
    “你肿么这么早？”
    “是哪不苏夫？”
    “窝给你挂号，医哼窝都熟！”
    方唐打定主意不理会，然而在听到方世宝自称和医生熟的瞬间，心里咯噔一下。
    东隅镇就这么点大，邻里街坊相互熟悉，她假孕的事，不会被方世宝挖出来吧？
    想到此，脚步微微停顿、迟疑。
    同行的雪知黎秒懂，并当先采取措施。
    “方世宝，你脸都肿了还不会积点口德？唐唐陪我来医院，你竟然咒她，是不是因为没讹到二十万，怀恨在心？”
    “窝，窝米有。”
    “没有就给我闭嘴！”
    雪知黎柳眉倒竖，伸手捏了对方下巴，并逐渐加重力道，“知趣点，往后别来唐唐跟前凑，免得影响她心情，不利宝宝发育。”
    痛处突然被挤压，方世宝：“啊——”
    他声音不小，引得来往行人迅速往这边瞧。
    众目睽睽之下，雪知黎不慌不忙，捧着方世宝的脸温柔询问：“亲爱的，你怎么了？眼睛好红哦，进沙子了是不是？我给你吹吹。”
    话落，她开始吹沙子，一双手死死按压对方脸颊。
    刹那间，方世宝痛得生生泪流。
    见此场景，围观行人投之一笑，很快散去。
    “呸！”
    没了观众，雪知黎轻啐一口方世宝，随后阴森森地问：“记住了吗？没有的话，我再给你加深点印象。”
    牙齿连着脸颊一抽一抽地疼，方世宝越发口齿不清：“窝，窝鸡猪了。”
    “很好。”
    至此，雪知黎松手。
    得了自由，方世宝连退好几步，随后眼泪汪汪地看向方唐，那神情委屈至极，像在告状。
    方唐倍感荒谬可笑，毫不留情地敲破对方所有幻想，“望你明白，断绝关系的亲戚，不如陌生人。”
    “男心狗吠。”
    说话不清，骂人都不带劲。
    方世宝气得咬牙切齿，忍着巨痛，一字一句道：“我一片好心，你竟然当做驴肝肺，我要告诉舅舅。”
    方唐微微一笑，左手轻抚腹部，“赶紧去，顺便告诉你妈妈，看他们会站在哪一边。”
    “你！仗着怀孕横行霸道！”
    方世宝狠狠跺脚，“气死我了！”
    -
    闺蜜俩默契十足，联手收拾了方世宝，回去的路上，雪知黎坐在车里笑个不停。
    方唐很安静，背靠椅背，时不时望一眼窗外风景。
    又是早晨，街边包子铺冒着腾腾热气，行人你来我走不停歇，小镇，像是被一笼包子唤醒的。
    自高中毕业后，方唐难得回东隅镇，但这些年累积下来，十次有八次在早晨，风和日丽的早晨。
    她喜欢在晴朗的日子，探望妈妈。
    每回抵达东隅镇，第一件事就是上山，这次却有所不同，只因误以为自己有孕在身。
    按照习俗，孕妇不宜上山扫墓。
    她紧张孩子，选择遵从。
    眼下知道了自己没有怀孕，方唐看向远处青山，恨不得飞过去。
    车子行至岔路口，她说：“师傅，劳驾前面右拐。”
    雪知黎立刻接腔：“不不不，继续往前开。”
    司机笑问：“究竟听谁的？”
    “听我的。”
    “听我的。”
    两人异口同声，分秒不差，司机笑得更厉害，索性停了车，等候乘客们争论清楚。
    雪知黎先声夺人：“继续往前开，我知道她在想什么，我能说服。”
    方唐挑眉：“你既然知道，就更应该明白，这事没商量。”
    “昨晚下过雨。”
    “现在天晴了。”
    “山间草木还是湿的，你如果去根本瞒不住，而且极有可能着凉，现在的你，敢生病？”
    “你先回家，我下山后直接去酒店洗澡换衣服，不会有事的。”
    话落，方唐推开车门。
    雪知黎见状连忙掏钱递给司机：“师傅，就到这儿。”
    人车分流的岔路口，直行者比比皆是，右拐的屈指可数，大概只有清明前后，这种状态会改变。
    下车后，方唐没有急着赶路，她站在原地，目光看向路的尽头，以及尽头处的青山。
    就在昨天，她还以为下一次来这儿，能问心无愧地宣告——妈妈，我们不再亏欠方家任何，过去的十个月，我体会到了怀孕生子的酸甜苦辣，感觉自己离你很近，尤其是生产的时候，你好像就在身旁为我打气……现在，我过得很好，自由自在，舒心畅快，还有一个可爱的宝宝。
    这些话，早就盘踞在脑海里，是她心心念念盼望着的事。
    她离经叛道，选择一夜情，选择生孩子，不仅是为了偿还恩情，从此自由自在无人逼婚，更为了走一遍妈妈走过的路。
    甚至，她还自我约定，如果那一关，自己跟妈妈一样没有跨过去，那真是对方老师最好的报复和惩罚；如果安全跨过，那她就为方老师养老送终。
    内心的想法爱恨交织轰轰烈烈。
    她按照计划走，一步又一步，行至收尾阶段。
    奈何最关键的一环出错，怀孕是假的，这出乎意料的当头棒喝，就跟最初走错房间睡错人一个样。
    一切归零。
    然而经历过，她才深刻地认识到，计划不能再来，因为它不轻松、不可控，而且后遗症良多。
    “呼——”
    望着远山，方唐吐出一口浊气。
    雪知黎优哉游哉，慢慢走过来，手肘搁上闺蜜肩膀，“站在这儿一动不动，你想清楚了是不是？这山，你现在不能上，得等明年。”
    “嗯，确定想清楚了。”
    方唐莞尔一笑，如释重负，“现在，我要上山。”
    雪知黎：“……不是，你想清楚了还是这幅弱智的鬼样子？先前在车里，有外人在我不好明说，现在我要郑重提醒你，方家人都知道，你每次回来第一紧要的是探望阿姨，这次并没有，这说明你遵从‘孕妇不宜上山扫墓’的忌讳。现在，你前脚从医院出来，后脚往山上跑，是生怕方文秀——”
    她突然瞪大眼睛，盯着登山入口，“方文秀，我靠！”
    察觉有异，方唐转身看去，只见方文秀和方老师一同从山上下来。
    “唐唐，忍！”
    雪知黎压低声音，紧张道：“一定要忍，别让他们察觉你要上山，否则肯定会怀疑。”
    方唐淡淡一笑：“需要忍什么？不理会就好，已经断绝关系，方文秀要是敢凑上来，我怼死她。”
    “……对，怼就对了！”
    雪知黎也笑了起来，手肘依然搁在方唐肩膀上。
    五分钟后，四人距离缩减至两米以内。
    方文秀早就看见了方唐，但她比儿子识趣、高明，心里千言万语，嘴上什么也不说，只焦急又频繁地望着大哥。
    相距一米的时候，她终于开口，只有简简单单地一句：“哥，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换掉湿衣服。”
    话落，她十分利索地与方唐、雪知黎擦肩而过，仿佛没有看到她们。
    方唐嘴角浮现一抹微笑，很好，就该如此!
    雪知黎不相信方文秀会这样离开，她疑惑地扭头看，果不其然，对方走着走着突然转过身来。
    “你还想说什么？”
    “我提醒你——”方文秀十分嫌弃地瞥她一眼，“把手放好，人站直了，别靠在孕妇身上。”
    “……”雪知黎顷刻立正站好，嘴上功夫并没落下，“你嫉妒我跟唐唐关系好就直说，少阴阳怪气。”
    方文秀没再接腔，并且很快走远。
    这个小插曲让方唐笑意变淡，不愧是打感情牌的老姜，心思细，段位高，让人无从拒绝。
    她轻哼一声，不咸不淡地问：“方老师，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的妹妹特别好？”
    “……”方文华愣住，没有料到女儿会问出这个问题。
    他没有回答，转而谈及别的，“家里的事，我都跟你妈妈说了，山上湿气重，你别上去。既然决定把孩子生下来，那从今往后，吃穿住用行各个方面都要注意，此外，一定要记得定期去医院产检。”
    提到孩子，方唐顿时心情复杂，没了追问好妹妹的心思。
    她踮起脚尖眺望青山深处，“我没有要上去，就站在这儿看一看，因为明天要启程回桑榆。”
    听到这话，雪知黎忍不住掩嘴而笑，闺蜜她终于不犯傻了。
    同一时间的方文华，脸色迅速暗下来。
    “明天就要走？为什么不多休息几天？你住在知黎那就很好，我不勉强你回家。”
    “还有很多事要处理。”
    方唐一字一句地保证，“不会累着你的宝贝孙子。”
    雪知黎拍了拍胸口，笑着配合：“安心啦方老师，这次我跟着一起，肯定把唐唐照顾得好好的。”
    方文华转头望了望妻子的坟墓，眼眶渐渐潮湿，“你们俩都是年轻女孩，没有经验，遇到问题千万别藏着掖着，我手机二十四小时开机。”
    老父亲这一刻的心思，方唐很快察觉，因为视线尽头躺着彼此最爱的人，而那人死于难产。
    方唐突然心软，嘴角微微扬起一个弧度，“方老师，我……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