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道(二)
目睹着这离奇的一幕,直教所有人都几乎看呆。
原本见赵恩儋的一箭不幸落空,众人正感失落,可眨眼之间却又见那高个忍者猛地跌倒,还以为是其不慎扭脚所致,但这时定睛远远瞧去,只隐隐看到似有一柄幽黑色的弩箭,刚好贯穿了其右边的小腿,令其再也无力起身。
可方才的电光火石之间,任谁也没有看清,那幽黑色的箭弩究竟出自谁手。
不过,现在也不是论功行赏之时。眼看远处的高个忍者一时难以行动,还不待士气大涨的众人一拥而上,原本殿后拦截的小个忍者却已径自脱身,借着向程本举虚晃一刀后的空隙,一个箭步便已避开了围攻,转瞬之间,又轻踏着几名小西家士卒的肩膀,纵身一跃,便轻松跳到了一旁的高耸屋顶之上。
“不要让他逃了!”
“两个都要抓住!”
......
随着小西家众士卒叫嚷着呼啦啦一同围拢过来,已身在屋顶的瘦小忍者却只是负手而立。纵使其同伙此刻已然行动困难、负伤倒地,仅剩他最后一人而已,但举手投足间却依旧镇定自若,俯视着下方密密麻麻的追兵,尽管蒙着一层黑布面纱,看不到其具体表情,但几乎完全可以感受到,其如同俯瞰蝼蚁般的不屑。
此时,不甘心的小西樱子再度甩出了两枚十字手里剑,原以为屋顶之上重心不稳,对方不便再挥刀格挡或侧身躲闪,谁成想,那对方忍者竟根本不避不闪,只见其身形微动,单手一挥,便瞬间徒手接住了小西樱子的两支手里剑,如同儿戏一般。
这一回,面色愈加阴沉的小西樱子索性也不再向其投掷暗器,转而恨恨地低声喝令道:
“铁炮队,准备——!”
话音落后,立时便有近三十支装填完毕的铁炮举起,将枪口统统对准了屋顶一角那名仅存的瘦小忍者。只需小西樱子一声令下,即刻便可一齐开火。任这家伙身手再高,难道还能毫发无伤地徒手接下几十颗威力巨大的铅弹不成?!
不过,面对地上几十个黑洞洞的铁炮枪口,屋顶上的黑衣忍者却收起了短刀,顺手也扔掉了接下的手里剑,转而不慌不忙地伸手在怀里掏着什么。
“他在做什么?是在打算掏什么出来?!”
“该不会是烟雾弹吧!”
“小心!也可能是什么火药炸弹!”
......
在下面七嘴八舌、充满戒备的纷乱叫嚷声中,最终,却见那黑衣忍者缓缓掏出了一个金丝锦袋,从中取出了一支明黄色的绢布卷轴,而后缓缓地铺展了开来。
啊,那难道是——?!
顷刻之间,众人顿时鸦雀无声、个个屏气凝神,甚至也包括小西樱子及唐卫轩等三名锦衣卫在内,几乎所有的目光都不禁集中到了那卷明黄色的绢布之上。就连正准备去擒获另一名倒地忍者的士卒们,都禁不住暂时停下了脚步,转头看向屋顶上那缓缓展开的明黄色绢布——
即便当场的很多人从没有见过诏书的真正模样,但此刻人人也都能猜出,那必定就是被窃的大明诏书无疑!
想到太阁丰臣秀吉与自家大人小西行长曾许诺过的千金赏赐,只见那诏书在风中稍稍一动,似要脱手,不少士卒便已身不由己地纷纷向着目测的掉落方向移动着脚步,唯恐这寻回诏书的千金赏赐落入别人之手。
同时,原本正打算下令开火的小西樱子也不禁为难起来。倘若铁炮射坏了诏书,哪怕只是擦破了一点儿边角,恐怕也会惹得对此事极为重视的太阁殿下大为光火,甚至影响到自家大人筹划数年的议和大计。只得严令铁炮手们勿要擅自开火,以免伤了那黑衣人手中的大明诏书。
见地面上的一支支铁炮枪口从自己身上不甘地移开,屋顶的忍者似在蒙面黑布下微微一笑,停止了继续展开手中的诏书,又小心翼翼地将其卷了回去。而后,却见其身子猛然一动,匆忙之间,一物似是不慎脱手,被远远地甩向了半空中,夜幕下一时也看不太清,只觉那模模糊糊、飞出老远的黑影,在夜幕下忽明忽亮,似乎正是刚刚的那卷大明诏书!
眼看诏书被其失手抛出,无数士卒根本不待命令,立刻便径直朝着那诏书掉落的方向奔去——
“小心有诈!”
混乱之中,纵使眼尖的小西樱子厉声喝止,却一时极少有人顾得上听令,尽皆奔向了那已然掉落、价值千金的大明诏书。
但就在下一刻,只听“轰——”的一声响动,那诏书竟在落地后随即发生了爆炸,奔在最前的不少小西家士卒立即当场丧命。
果然不出所料,那被黑衣忍者看似失手掉落之物,只是其施展金蝉脱壳的夺命诱饵而已!
而当众人缓过神来、回头望去时,屋顶之上除了一缕月光犹在静静流淌,却早已了无人影,空空如也。
眼睁睁看着那身怀诏书的忍者在自己面前逃之夭夭,小西樱子面色一阵铁青,但依然保持着冷静,喝令众士卒立即去拐角处,捉拿刚刚受伤倒地的另外一名黑衣人。
只要抓住其中一人,便足以审问出其背后的主使是谁。
可就当众人急匆匆赶到方才的拐角处,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
倒地的黑衣忍者倒是依然还在,被贯穿的右小腿早已令其难以起身,可借着刚刚众人一时顾不上这边的宝贵时间,竟已将随身带的一瓶火油浇遍了身上,刺鼻的味道与其手中已燃起的火绒,令众人望而却步。
随即,只见其又服下了一粒暗色的药丸,口中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地念着:
“厌...... 厌离秽士,欣...... 欣求浄土。”
而后便在众人面前,将火绒轻轻丢在了浇过火油的身上——
霎时间,燃起的熊熊烈焰,不仅令围上来的众人不由得退开两步,也令火焰中的黑衣人,嘶吼出怪异的声响。只是,恍惚中,已不知那火焰中传出的声响,究竟是其留给众人的无尽狂笑,还是肉体灼烧的惨叫悲鸣。
就这样,眼见即将生擒活捉的敌方忍者,在众人面前,眼睁睁最终化作了一具焦尸,断绝了其身上可能藏有的任何线索。人人面面相觑。
不过,不幸中的万幸是,至少那册封诏书并不在此人身上,否则,也必将被其一同烧为灰烬。
同时,小西樱子的目光也早已转向了倒在旁边的另一个身影:正是数步距离之外、刚刚被这自焚忍者背着的地牢死囚。
此刻,那死囚似仍在昏迷之中,伏身在地上,纵使身旁不远外刚刚有人纵火烧身、发出声响,也未见其醒来,不知是死是活。不过,令周围一众士卒有些惊讶的是,虽然其早已凌乱不堪的头发盖住了其面容,但从身形上也能大致推断得出,这名死囚竟似乎是一名女子!只是,不清楚其曾受过什么拷打,破烂囚服下露出的遍体鳞伤,令人不忍直视。
“竟是个女的?!嗯,还剩一口气。可......她身上也没藏着什么暗道图......”
最为心急的程本举已俯身上前,探了探对方的鼻息后,顺便搜查了一遍女子的身上,却没有任何的发现。
“他们如此费力,就是要救这个女的?难不成,此人知晓一条不为人知的出城暗道?还是说,是位倾国倾城的大美女?”
一边嘀咕着,程本举已小心翼翼地掀开了对方盖住面部的凌乱发丝,想一睹此女的芳容。
不过,露出的一张女子容颜,却并非天香国色。若是没有这些脸上的斑斑血迹,梳洗一番,应该也算得上清秀。但要说艳丽动人的绝色美女,却有些谈不上。
“咦——?!”
这时,程本举背后的赵恩儋却忽然倒吸一口凉气,露出惊讶的表情,转而看向了一旁的唐卫轩,似乎在确认什么:
“唐大人,这女子......是不是当时......?!”
借着一旁的火把,唐卫轩凑近了些,定睛一看,也不由得皱起眉头,感到的确有几分面熟。经赵恩儋这么一提醒,随即猛然回忆起,似乎此人正是宴会比武场上曾被当作活靶的那名倭国女犯!
未曾出席那场接风宴会的程本举看着两人惊讶的表情,感到一阵莫名奇妙,正待出口相问,却忽然感到腰间的刀鞘微微一动,只听“刷啦——”一声,自己本已入鞘的绣春刀居然被这突然惊醒的女子冷不丁一把抽出!
毫无防备的程本举惊得赶紧连退两步——
只见,那原本已昏迷的女子竟已然醒来,缩着身子,紧紧倚靠在背后的墙上,费力地握着刚刚夺下的长刀,紧张兮兮地盯着围拢在周围的众人。尽管奄奄一息的躯体中似乎早已不剩多少力气,连刀尖都在不住地颤抖,但依然满脸警惕,用充满敌意与怨恨的目光扫视着众人......
“你是石川五右卫门之女?”
对峙中,一个声音忽然响起,说话者竟是正手持地牢狱典名录仔细翻看的小西樱子:
“这上面写着你的名字,叫做石川幸子。嗯......石川......你的父亲,该不会就是那个有名的石川五右卫门?”
不过,面对小西樱子的问询,那女子却是一言不发,只是充满戒备地冷冷看着小西樱子,不置可否。
“你可认识刚刚劫持你的那两个黑衣忍者?”小西樱子又问道。
这回,那女子总算侧眼瞧见了身旁不远外的焦尸,身体立刻惊恐地躲远了几寸,同时似乎想起了什么,瞧了眼看上去和颜悦色的小西樱子,终于摇了摇头,算是否认。
小西樱子微微叹了口气,不再多问,只是摆摆手,示意手下将其带走,先带回去为其疗伤再说。
但谁想,这女犯眼见小西家的士卒要上前捉自己,立刻握着绣春刀在面前一阵挥舞,一时任谁也无法靠近。倒并非众人无法制服这本就遍体鳞伤的弱女子,而是担心万一一个不小心,让这本就极度虚弱的女子弄不好再把她自己割伤、甚至有性命之虞,可就不好办了。
就在这时,原本充满敌意目光、来回扫视着众人的倭国女犯,竟忽然自己愣住了,挥舞中的刀刃也猛地停了下来,两眼的视线却紧紧地盯着人群中的一个人......
众人好奇之余,随着其视线看去,才发现这女子凝视目光的尽头,竟然是正有些手足无措、面红耳赤的——
赵恩儋。
众目睽睽之下,赵恩儋缓缓向前走了几步,而那女子也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其靠近,手中的刀刃不但未曾像方才那般疯狂挥舞,反而缓缓地放低,敌意渐消。
看着对方身上遍布的伤痕,与在夜风中更显单薄的身躯,有所不忍的赵恩儋顺手扯下了背后的斗篷,径自走上前,轻轻俯下身,正准备披在那与自己颇为有缘的倭国女子身上。
可就在这个当口,那倭国女子原本瘫坐在地的身子竟猛地一动,几乎要弹将起来!
“恩儋,小......”
程本举立即本能地想提醒赵恩儋,小心对方心狠手辣、突施毒手,可“心”字还未出口,却听“咣当——”一声响,原来是自己被夺去的那柄绣春刀已然落地,而前一刻还握着刀刃、满脸警惕的女子竟张开了双臂,一下扑在了赵恩儋的怀中。任赵恩儋用斗篷裹住了其全身后,竟忍不住低声抽泣起来。
“呜呜.......”
呜咽声中,赵恩儋一时也顾不上周边投来的各种异样目光,只是温柔地顺了顺怀中之人的头发和后背,如同安慰自己的妹妹一般,也将对方抱得更紧了一些。而如此一来,怀中女子更似决口的堤坝一样,牢牢地怀抱着赵恩儋,开始了放声痛哭,一发而不可收拾:
“呜——哇哇——”
众人望着这一幕,面面相觑,都有些不知所措,惊异之余正觉尴尬,但好在,也许是体力早已透支,加上戒备与警惕顿消,放声哭了几声后,这女犯竟软绵绵地倚靠在赵恩儋的怀中,再度昏了过去。只是,两支手臂却仍紧紧地搂住赵恩儋的脖颈,仿佛死也不会松开一般。
赵恩儋稍作犹豫后,干脆将其裹在披风中的赢弱身体托住,整个抱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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