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 幽灵(33)
米凯站着,手拿话筒放在耳边,看起来很冷静,但楚斯太了解他了,只见他的手不断拨弄着精心梳理的头发,加上稍微急促的说话方式和蹙起的眉头。
米凯挂上电话。
“今天早上压力很大?”楚斯问道,递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给米凯。
欧克林处长用惊讶的神情看着咖啡杯,接了过来。
“是署长打来的,”米凯说,朝电话点了点头,“记者都在追问他马瑟卢大道发生的事,那位老太太的家被轰得七零八落,他要我解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怎么回答?”
“接警中心接到维斯特墓园警卫的通知,说有人挖掘古斯托·韩森的坟墓,立刻派警车前往。同人抵达时,嫌犯已经逃走,就在这时马瑟卢大道发生枪击事件,有人持枪射击某个闯入民宅的家伙。老太太饱受惊吓,只说闯入者是个很有礼貌的年轻人,身高两米,脸上有条疤。”
“你认为这起枪击案跟掘墓有关系?”
米凯点了点头:“她家客厅地上的许多泥土确实来自墓园。所以署长想知道这件事是不是跟毒品有关,是不是又发生帮派冲突,情况是不是在我掌控之中,等等。”米凯走到窗前,用食指抚摸着窄鼻梁。
“这就是你找我来的原因?”楚斯问道,谨慎地喝了口咖啡。
“不是,”米凯说,背对楚斯,“我只是在想,我们接到匿名线报说那天晚上整个灰狼帮都会出现在麦当劳那次,你是不是没参加逮捕行动?”
“对,”楚斯说,咳了一声,“那晚我生病,没办法去。”
“你最近也是生同样的病吗?”米凯说,并未转身。
“啊?”
“有些同人抵达摩托车俱乐部时非常诧异,因为门没上锁,他们在想图图怎么可能会跑出去,因为奥丁说那天晚上他让图图负责看守。没有人知道我们会突袭吧,是不是?”
“据我所知是没有,”楚斯说,“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米凯继续看着窗外,摇晃脚跟,双手叉腰,身体前后摆动。
楚斯擦了擦上唇,希望汗水不那么明显:“还有什么事吗?”
米凯的身体持续前后摆动,像个身材过于矮小的男孩想看清楚另一头的东西。
“没事了,楚斯。还有,谢谢……你的咖啡。”
楚斯回到自己的办公室,走到窗前,看见了刚才米凯肯定也看见的东西。树上钉着一张红色海报。
中午十二点,施罗德酒馆外一如往常有许多贪杯的酒客正在等莉塔开店。
“哎哟……”她一看见哈利就说。
“放轻松,我不是来喝啤酒的,只是来吃早餐,”哈利说,“还有要请你帮个忙。”
“我是说你的脖子,”莉塔说,替哈利把门拉开,“已经发青了,还有那是什么?”
“封箱胶带。”哈利说。
莉塔点了点头,转身去帮客人点餐。施罗德酒馆的政策是不管客人的闲事。
哈利在转角窗边那张餐桌前坐下,打电话给贝雅特。
电话转入语音信箱,哈利等待哔声响起。
“我是哈利,昨天晚上我碰到一个老太太,可能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所以我认为我暂时不方便出现在警局或相关场所。我会在施罗德酒馆留下两个血样袋,请你亲自来找莉塔拿。另外还想请你帮个忙,贝尔曼会派一个小组去收集布林登区那附近的房屋地址,我想请你在这份地址清单送到欧克林之前取得一份复印件,而且尽可能谨慎一点。”
哈利结束通话,接着打给萝凯。电话又被转到语音信箱。
“嗨,我是哈利,我需要几件干净的合身衣服,以……以前我在你家留了一些。我要搬去广场饭店,换个好一点的地方。你回家以后如果可以请出租车送几件衣服过来,那就……”他发现自己不由自主地想找些可以逗她笑的话来说,比如“帅呆了”或“超棒哦”或“棒极了”之类的,但最后只是说了句传统的“太好了”。
莉塔端上咖啡和炒蛋,哈利又打电话给汉斯,她用责备的目光看了哈利一眼。施罗德酒馆有个不成文的规定,禁止玩电脑、棋盘游戏和手机,这里是喝酒(最好是喝啤酒)、进食、聊天或闭上嘴巴的地方,再不然也可以看报纸,看书已处于灰色地带。
哈利做个手势,表示电话很快就会打完,莉塔仁慈地点了点头。
汉斯听起来松了口气,同时也吓坏了:“哈利吗?我的老天,你没事吧?”
“以程度一到十来看……”
“是……?”
“你听说马瑟卢大道发生枪击事件了吗?”
“天哪!那是你吗?”
“你有枪吗,汉斯?”
哈利似乎听见他吞了口口水。
“我需要枪吗,哈利?”
“你不需要,我需要。”
“哈利……”
“只是用来防身而已,以防万一。”
汉斯沉默片刻:“我爸留了一把老猎枪给我,是用来猎麋鹿的。”
“听起来不错。你可以把它包起来,在四十五分钟内送到施罗德酒馆吗?”
“我尽量。你在干吗?”
“我……”哈利说,看见莉塔警告的眼神从柜台射来,“我正要吃早餐。”
楚斯朝旧城区教堂走去,他发现他平常通过的那扇栅门外停着一辆黑色轿车。副驾驶座车门打开,一名男子下车,他身穿黑色西装,身高远超过一米八,下巴强而有力,刘海平直,某种不好定义的亚洲轮廓总让楚斯联想到萨米人、芬兰人和俄罗斯人。男子身上那套西装显然是定做的,但肩膀仍嫌太窄。
男子站到一旁,打个手势,要楚斯坐进副驾驶座。
楚斯停下脚步。如果这些家伙是迪拜的手下,那不就等于违反不直接接触的原则?这令楚斯感到意外。
他犹疑不决。
假如他们打算除掉烧毁者,这正是他们会采用的方式。
楚斯看着那名高大男子。他的表情看不出任何端倪,楚斯也分辨不出男子拿出太阳镜戴上是好还是坏。
当然他也可以转身逃跑,可是接下来呢?
“都是为了q5。”楚斯喃喃自语。
车门立刻关上。车内甚阴暗,可能是因为深色车窗的缘故,冷气异常地强,感觉像是低于零下好几度。驾驶座上坐着一名狼脸男子,同样穿着黑西装,留着平直的刘海。可能是俄罗斯人。
“很高兴你能来。”楚斯背后响起一个声音,他没有转头。这个口音。是他。迪拜。那个不为人知的男人,不为其他人所知的男人。但就算楚斯知道他的名字、认得他的面孔,又有什么好处?再说,做人不要吃里爬外。
“我要你替我们去捉拿一个人。”
“捉拿?”
“把他‘接走’,带来交给我们,接下来的事你就不用操心了。”
“我跟你说过我不知道欧雷克·樊科在哪里。”
“我说的不是欧雷克·樊科,而是哈利·霍勒。”
楚斯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哈利·霍勒?”
“你知道这个人?”
“当然知道,他是犯罪特警队的,这家伙疯疯癫癫,还是个酒鬼,破过几个案子。他在奥斯陆?”
“他住在莱昂旅馆,三〇一号房,今天晚上十二点整你去那里把他接走。”
“我要怎么把他‘接走’?”
“抓住他,打昏他,说你有一艘船要请他去参观,随便你怎么做都行,只要把他带去肯根码头就好了,接下来就交给我们。价码是五万。”
接下来。他是说他要杀了哈利。他是说他要杀人,而且是杀警察。
楚斯想开口说不,但后座传来的声音比他更快。
“欧元。”
楚斯惊讶得连下巴都合不拢了,那句“不”就这么搁浅在他的脑子和声带之间。他只是复述耳中听见但脑子不敢置信的话语:
“五万欧元?”
“怎么样?”
楚斯看了看表。剩下不到十一小时的时间。他咳了一声。
“你怎么知道他今天午夜的时候会在房间里?”
“因为他知道我们会去找他。”
“什么?你是说他不知道我们会去找他吧?”
后座传来笑声,听起来宛如木船马达声“轧轧”作响。
31
下午四点,哈利站在瑞迪森布鲁广场饭店十九楼客房的莲蓬头下,希望胶带在热水冲洗之下可以维持黏性。热水暂时缓解了疼痛感。他被分到的是一九三七号房。他接过钥匙时,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正好是国王诞生的年份,这不就是作家阿瑟·凯斯特勒书中提过的“共时性”吗?但哈利可不相信这种说法,他只相信人类的头脑具有寻找模式的能力,而事实上这类模式是不存在的。这就是为什么他是个抱持怀疑态度的警探,只是不断地怀疑和搜查、怀疑和搜查。他看见模式,但怀疑罪行,反之亦然。
哈利听见电话响起,铃声清晰,但低调愉悦,属于高级饭店的声音。他把水关上,走到床边接起电话。
“有位小姐来找您,”接待员说,“她叫萝凯·凡斯柯……抱歉……她说应该是樊科。她带了东西要给您。”
“给她电梯钥匙,请她上来。”哈利说。他看了看挂在衣柜里的那件亚麻西装,看起来活像是经历了两次世界大战。他把门稍微打开,将浴巾围在腰际,在床沿坐下,侧耳聆听。电梯发出“叮”的一声,接着便是她的脚步声。他依然认得出她的脚步声,坚定而短促的碎步,仿佛她总是穿紧身裙。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时她已站在他面前。
“嗨,裸男。”她脸上挂着微笑,把包丢在地上,在他旁边的床沿上坐了下来。“这是什么?”她用手指抚摸胶带。
“只是临时凑合用的绷带,”他说,“你不用亲自跑一趟的。”
“我知道,”她说,“可是我找不到你的衣服,一定是在我们搬去阿姆斯特丹的时候不见了。”
是被丢掉了,哈利心想,很合理。
“后来我把这件事跟汉斯说,他说他衣柜里有一大堆衣服闲置着,虽然跟你的穿衣风格不一样,可是你们的体形差不多。”
她打开包,哈利用惊恐的眼神看着她拿出一件鳄鱼衬衫、四条熨过的内裤、一条上头有折痕的阿玛尼牛仔裤、一件v领毛衣、一件添柏岚外套、两件绣有polo标志的衬衫,甚至还有一双褐色软皮鞋。
她开始把衣服挂进衣柜,他起身接手。她在一旁看着他,面露微笑,把一绺头发顺到耳后。
“就算那套西装烂到不能穿了,你还是不肯买新衣服是不是?”
“这个嘛,”哈利说,挪动衣架,这些陌生的衣服散发着一丝熟悉的气味,“我必须承认我考虑过买件衬衫,也许再买条内裤。”
“你没有干净的内裤了?”
哈利看着她:“请定义干净。”
“哈利!”她拍了他肩膀一下,大笑几声。
他露出微笑。她的手没有离开他的肩膀。
“你好烫哦,”她说,“好像在发烧。你确定你这些所谓的绷带底下没有被细菌感染吗?”
他摇了摇头,但其实他从钝钝的抽痛清楚地知道伤口已经发炎,然而多年的犯罪特警队经验告诉他,警方已盘问过播放涅槃乐队歌曲的那家酒吧的酒保和酒客,得知杀了持刀行凶者的男子离开时下巴和脖子都有很深的割痕,并已通知市区所有的医生,查问了本地所有的急诊室。现在可不是被警方带去审讯的时候。
她抚摸他的肩膀,往上抚摸到脖子,又回到肩膀。他心想她一定可以感觉到他的心脏怦怦乱跳,而她就像已停产的先锋牌电视机,这牌子的电视机性能优越,光看就知道了,画面上的黑色部分非常黑。
他设法将窗户打开一条缝。饭店因为怕房客自杀,窗户无法完全打开。即使是在十九楼这么高的地方,他还是可以听见高峰时段车流的声音、偶尔响起的喇叭声,以及某处也许是其他客房传来的不合时宜、来得太迟的夏日歌声。
“你确定你想要吗?”他说,没用咳嗽来掩饰嘶哑的嗓音。他们站立原地,她的手放在他肩膀上,目光紧盯着他瞧,犹如专注的探戈舞伴。
她点了点头。
如此深广无垠的浓烈墨黑将他吞没。他甚至没注意到她移动脚步去关房门。他听见房门关上,那么轻柔,宛如一个吻。
他们做爱时,他满脑子只有深沉的黑与芳香的气味。黑的是她的发、她的眉、她的双眼。气味是她身上的香水,他不曾问她用哪种香水,但这味道为她独有,在她衣服上,也在她衣柜里。过去他把衣服和她的挂在一起时,就会沾上这种香味。如今这味道也出现在这间客房的衣柜里,只因那个男人的衣服也挂在她的衣柜里。那些衣服是她从家里拿来的,而不是从那个男人家。说不定把衣服给哈利穿根本就不是他的主意,说不定她只是直接从家中衣柜里把衣服拿出来,再带到这里而已。但哈利一句话也没说,因为他知道她只是自己借来的,如此而已。现下他拥有萝凯,拒绝的话他就一无所有。因此他保持缄默。他用一贯的方式跟她做爱,热烈但从容不迫,不让自己被她的贪婪或急躁所影响,只是缓缓地表达热情,使得她一会儿低声咒骂,一会儿又喘息不已。不是因为他认为萝凯喜欢这样,而是因为他想要如此。因为她只是借来的,他能够拥有的只是这几个小时。
她达到高潮时全身紧绷,用矛盾而又委屈的神情看着他。一时之间,他们曾经共度的那些夜晚全都涌上心头,几乎令他落泪。
事后他们同抽一根烟。
“为什么你不跟我说你们在一起?”哈利说,吸了口烟,把烟递给她。
“因为我们没有在一起啊,这只是……一时的,”她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已经什么都搞不清楚了。我应该远离每件事、每个人才对。”
“他是个好男人。”
“这就是重点。我需要好男人,但为什么我不想要好男人?我们都知道什么对自己最好,但为什么又总是该死地这么不理性?”
“人类是心灵扭曲又充满瑕疵的物种,”哈利说,“这一点无药可医,只能稍微缓解。”
萝凯依偎在他身旁:“我就是喜欢你这点,你总是有不屈不挠的乐观态度。”
“我认为散播阳光是我的责任,亲爱的。”
“哈利?”
“嗯?”
“我们有办法再像过去一样吗?”
哈利闭上双眼,聆听心跳声,他和她的心跳声。
“过去是回不来了,”他转头面对她,“但如果你心里对未来还有期望……”
“你这话是认真的吗?”
“这只是枕边细语,不是吗?”
“傻瓜。”她在他脸颊上轻轻一吻,把烟递给他,起身下床,穿上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