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1章 知更鸟(15)
“这故事说来话长,反正他会接应我们的。”
“接应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我们可以住在他家。他一个人住。而且据我所知,他没什么朋友。你的护照在身上吗?”
“什么?有……”
一时之间他不知该说什么,仿佛正纳闷自己是不是读那本竹筏男孩的书读到睡着,而眼前这一切只是一场梦。
“有,护照在我身上。”
“很好。去巴黎要两天。我们有座位,我也带了很多食物。”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什么要选巴黎?”
“巴黎是个大城市,一个可以让人消失的大城市。听好了,我带了一些父亲的衣服放在车里,你可以在车上换便服。他鞋子的尺寸是……”
“不行。”他举起一只手。她那些如潺潺溪水般不断流出的热切话语陡然停住。她屏住呼吸,注视他沉思的面容。
“不行,”他又低声说了一次,“这样太蠢了。”
“可是……”她的胃似乎被一个大冰块给塞住。
“穿军服旅行比较好,”他说,“一个年轻人穿便服只会引起怀疑。”
她心花怒放,不知该说什么,只是更用力地握住他的手。她的心欢声歌唱,喜悦无比,令她不得不叫它少安毋躁。
“还有一件事。”他说,双腿一晃,来到床下。
“什么事?”
“你爱我吗?”
“爱。”
“很好。”
他已穿上夹克。
26
二〇〇〇年二月二十一日。警察总署,密勤局。
哈利环视四周,看着书架上整齐摆放着依时间顺序排列的活页册,看着墙上步步上升的学位证书和功勋奖章。办公桌后方挂着一张黑白照片,照片中是较为年轻的梅里克正在迎接挪威国王奥拉夫,他身穿制服,军阶是少校。任何人只要走进这间办公室,第一眼都会看见这张照片。哈利坐在椅子上细看这张照片,这时办公室门在他身后打开。
“抱歉让你等这么久,哈利。请不要站起来。”
进来的人是梅里克。哈利并未做出起身的动作。
“怎么样?”梅里克说,在办公桌后坐下,“你来我们这里一个星期了,一切都还顺利吗?”
梅里克在椅子上坐得端正挺直,露出一排大黄牙,让人不禁觉得他这辈子的微笑练习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很无聊。”哈利说。
“嘿!没那么糟糕吧?”梅里克似乎非常讶异。
“呃,你们的咖啡比我们楼下的好喝。”
“你是说犯罪特警队的咖啡?”
“抱歉,”哈利说,“我得花点时间才能习惯。现在的‘我们’指的是密勤局。”
“没错,我们只是要有点耐心而已。很多事都是如此。你说是吗,哈利?”
哈利点头表示同意。跟风车作战是没有意义的,至少在头一个月是如此。不出所料,他的办公室被分配在长走廊的尽头,这意味着如果不是绝对必要,他不会碰见其他密勤局的人。他的工作内容很简单,只要阅读密勤局地方办事处的报告,然后评估是否需要呈报上级就好了。梅里克的指示说得非常清楚:除非报告里废话连篇,否则所有的报告都要呈报上级。换句话说,哈利的工作是过滤劣质报告。上星期总共来了三份报告,他试着慢慢把报告读完,但再慢也有个限度。第一份报告来自特隆赫姆市,内容主要是说有一套新型电子监视设备没人会操作,因为他们的监视设备专家离职了。哈利把这份报告呈交上去。第二份报告是说卑尔根市一名德籍生意人目前已被他们判定为“不可疑”,因为他运来的是窗帘轨道。哈利也把这份报告呈交上去。第三份报告是厄斯兰地区的希恩市警局送来的,他们接到许多锡利扬市农舍主人的举报,说上星期听见了枪声。现在不是打猎的季节,因此他们派了一名警察前去调查,结果在森林里发现制造厂商不明的弹壳。他们把弹壳送到挪威克里波刑事调查部[17]的刑事鉴识组进行化验,化验报告指出子弹可能是由马克林步枪击发的,这是一种相当罕见的步枪。
哈利同样把这份报告呈交上去,但呈交之前先复印了一份。
“是这样的,我找你来,是想跟你说我们拿到一张传单。新纳粹党打算在五月十七日去奥斯陆的清真寺外大闹一场。穆斯林有个日期因年份而异的节日刚好是在今年五月十七日,许多外籍父母拒绝让小孩参加挪威独立纪念日[18]游行,因为他们要让小孩去清真寺。”
“eid[19]。”
“什么?”
“eid,他们的圣日,相当于基督徒的圣诞节前夕。”
“你对这些玩意有兴趣?”
“没有,只不过去年这天我的邻居邀请我去他们家吃晚餐。他们是巴基斯坦人,他们觉得圣日那天我一个人坐在家里太悲惨了。”
“真的?嗯哼。”梅里克戴上他那副神探德里克式的眼镜。
“那份传单在我这里,上面说五月十七日这天不庆祝挪威独立纪念日,却跑去庆祝其他节日,根本就是侮辱他们的东道国挪威,还说黑人很高兴可以享有福利,可是每个挪威公民的福利都缩水了。”
“要他们乖乖地对经过的游行队伍大喊‘挪威万岁’。”哈利说,从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他注意到书架上有一个烟灰缸,以询问的眼色看了梅里克一眼,梅里克点了点头。哈利点燃香烟,深深吸了一口,想象肺壁每一条血管都贪婪地吸收着尼古丁。生命正一步一步迈向尽头,而自己可能永远不会戒烟,这让他产生一种奇怪的满足感。忽略烟盒上的警告标语也许不是一个人可以容许自己做出的最肤浅的反叛行为,但至少是他负担得起的。
“去看看你能查出些什么来。”
“好,可是我先警告你,我对光头族没什么耐心。”
“嘿,嘿。”梅里克再次露出那排大黄牙。这次哈利终于明白,那排大黄牙让他联想到的是一匹马术赛马。
“还有一件事,”哈利说,“锡利扬市发现的弹壳是马克林步枪击发的。”
“我记得好像听说过这么一件事。”
“我自己做了一点调查。”
“哦?”
哈利听出梅里克语气冷淡。
“我查过国家枪支登记局去年的资料,挪威并没有马克林步枪登记在案。”
“我并不意外。你把报告呈交上去以后,一定有人已经查过枪支登记局的资料了。你知道,哈利,这不是你的工作。”
“也许不是吧,但我只是想确定负责这件案子的人会去追踪国际刑警组织的枪支走私记录。”
“国际刑警组织?为什么要这样做?”
“这种步枪没有人进口到挪威来,所以这把枪一定是走私进来的。”
哈利从胸部口袋取出一张打印纸。
“这是去年十一月国际刑警组织在约翰内斯堡突袭搜查非法军火商找到的清单,你看这里,一支马克林步枪,还有目的地:奥斯陆。”
“嗯哼,这是从哪里找来的?”
“网络上的国际刑警组织档案。只要花点工夫,密勤局随便一个人都查得到。”
“真的?”梅里克的目光在哈利身上停留了一会儿,才仔细查看那张打印纸。
“你查到这些很好,可是哈利,枪支走私不在我们的责任范围内。如果你知道警方一年可以没收多少非法枪支的话……”
“六百一十一支。”哈利说。
“是吗?”
“去年,而且只是奥斯陆警方没收的枪支数字。其中三分之二来自罪犯,主要是小型枪支、压动式枪支和短筒霰弹枪。平均一天没收两把枪。九十年代的数字几乎是现在的两倍。”
“好,所以你明白我们密勤局为什么不能优先调查布斯克吕的一把未登记步枪了吧。”
梅里克竭力保持镇静。哈利吐出一口烟,观看烟雾浮上天花板。
“锡利扬市不在布斯克吕。”哈利说。
梅里克的下巴肌肉不断扭动:“哈利,你有没有联络海关?”
“没有。”
梅里克看了看表,他手上戴的是一只粗糙笨重的钢质腕表。哈利猜想那应该是梅里克长期忠诚的服务所换来的奖赏。
“那我建议你联络他们看看,这归他们管辖。好了,我现在还有急……”
“你知道马克林步枪是什么样的枪吗,梅里克?”
哈利望着密勤局局长的眉毛上下跳动,心想自己是否已做出无法挽回的举动。他感到风车嗖嗖转动。
“这也不在我的责任范围内。对了,哈利,你最好把这件案子拿去给……”
这时梅里克似乎才惊觉,自己是哈利唯一的上级主管。
“马克林步枪是一种德国半自动猎枪,”哈利说,“使用的是十六毫米子弹,比其他步枪的子弹都要大,专门用来猎杀大型猎物,例如水牛或大象。一九七〇年开始生产,但只制造了三百支,一九七三年就被德国政府下令禁止贩卖。原因在于这种步枪只要对马克林望远瞄准器做一些简单的调整,就能成为终极的专业暗杀武器。自一九七三年起,马克林步枪就成为全世界最抢手的暗杀武器。这三百支马克林步枪当中,至少有一百支落入了雇佣杀手和恐怖组织手中。”
“嗯哼,你说一百支?”梅里克把那张打印纸递还给哈利,“这表示另外两百支被用作原本设计的用途——狩猎。”
“这种枪不可能用来猎杀麋鹿或其他挪威境内常见的猎物。”
“真的?为什么?”
哈利不禁纳闷究竟是什么让梅里克再三隐忍。梅里克为什么不直截了当要求自己把烟按熄,离开他的办公室?自己又为什么如此热衷于挑衅梅里克,想要梅里克做出这些反应?也许其实没什么,也许他只是老了,个性变得乖戾了。无论如何,梅里克的举止活像是个待遇优厚的保姆,即使小家伙四处捣蛋,也丝毫不敢动他一根寒毛。哈利发现手中的烟已烧出长长一段烟灰,弯向地面。
“第一,狩猎在挪威不是百万富翁玩的运动。一支马克林步枪加上望远瞄准器要价大约十五万德国马克,换句话说,相当于一辆奔驰轿车的价钱,更不用说每颗子弹要价九十德国马克。第二,一头麋鹿被十六毫米子弹击中,看起来会和被火车撞到一样,血肉模糊。”
“嗯,嗯。”梅里克显然决定改变策略。他靠上椅背,双手枕在闪闪发亮的脑袋后头,似乎是说他并不介意哈利再娱乐他一会儿。哈利站起身来,从书架上拿下烟灰缸,回到位子上。
“当然了,那些子弹可能属于某个狂热的军火收藏家所有,他用新到手的马克林步枪试发几枪之后,就把枪挂在豪宅的玻璃展示柜中,再也不会拿出来用。但我们敢冒险如此假设吗?”哈利摇摇头,“我的建议是,让我去希恩市跑一趟,看看现场。再说,我想那个人应该不是行家。”
“真的?”
“行家会清理现场,消灭证据,留下弹壳就好像留下名片一样。不过就算持有马克林步枪的是个外行人,我也不会觉得安心。”
梅里克又发出几声“嗯哼”,然后点了点头:“好吧,如果你查出新纳粹党在独立纪念日有什么计划,随时跟我汇报。”
哈利按熄香烟。烟灰缸是贡多拉[20]造型,侧边写着“意大利,威尼斯”。
27
一九四四年六月九日。奥地利,林茨市。
那一家五口下了火车之后,包厢内只剩他们两人。火车再度缓缓开动。尽管夜幕中看不见什么景色,只能看见火车旁不断退后的建筑物轮廓,海伦娜还是坐到了窗边。他就坐在对面,端详着她,嘴角泛起一丝微笑。
“你们奥地利人是在灯火管制的黑暗中看东西的能手,”他说,“我连一丝光线都看不到。”
她叹了口气:“我们是服从命令的能手。”她看了看表,快两点了。“下一站是萨尔茨堡,”她说,“离德国边境很近了。然后是……”
“慕尼黑、苏黎世、巴塞尔、巴黎。你讲过三次了。”他屈身向前,捏了捏她的手,“会没事的,你等着看好了。坐过来。”
她换了位置,并未放开他的手,然后将头轻轻靠在他的肩膀上。他穿上军服看起来很不一样。
“所以说这个布洛海德会再开一份诊断书,时效只有一星期?”
“对,他说他明天下午会寄出去。”
“为什么时效这么短?”
“这样他才好掌控情况并控制我。我每次都得想一个好理由,让他延长你的病假。你明白吗?”
“我明白。”他说。她看见他绷紧下巴肌肉。
“别再提那个布洛海德了,”她说,“讲个故事给我听。”
她抚摸他的脸颊。他深深叹了口气:“你想听哪个故事?”
“你想讲哪个就讲哪个。”
他在鲁道夫二世医院里讲的那些故事,是她注意到他的原因。他讲的故事和其他士兵讲的截然不同。他的故事述说的是勇气、战友情谊和希望。有一次他值完勤,竟在熟睡的战友胸口发现一只臭鼬正准备撕裂战友的喉咙。他距离那只臭鼬将近十米,碉堡内的土墙黑黝黝的,可以说是漆黑一片。但他别无选择。他把枪抵上脸颊,不断射击,直到弹匣内子弹用尽。第二天他们把那只臭鼬煮了当晚餐。
他有好几则故事都与此类似。海伦娜无法记住所有的故事,但她记得自己开始聆听。他的故事充满生命力,而且有趣,尽管她觉得有些故事似乎不能信以为真。不过她愿意相信,因为他的故事是其他人的故事的解毒剂:其他人的故事不是关于无法挽回的宿命,就是关于毫无意义的死亡。
毫无灯光的火车摇摇晃晃,行驶在刚修好的铁轨上,穿行在黑夜之中。乌利亚讲述了那次他在无人地带射杀一个苏联狙击兵的故事。他冒险深入危险区域,给那个无神论的布尔什维克分子举行基督教丧礼,还唱了赞美歌。
“那天晚上我唱得那么动听,”乌利亚说,“连对面的苏联士兵都鼓掌喝彩。”
“真的吗?”她笑说。
“比你在国家歌剧院听过的演唱都更美妙动听。”
“你骗人。”
乌利亚把她拉到身边,挨近她的耳畔柔声唱道:
加入火焰周围的人群,凝视火炬金黄耀眼,
驱策士兵瞄准得再高一些,让他们的生命为誓言战斗。
在摇曳闪烁的火光之间,看见我们挪威的昔日雄风,
看见挪威人民浴火重生,看见你的亲人处于和平与战争。
看见你的父亲为自由奋战,为逝去的生命而痛苦,
看见千万人奋起退敌,奉献一切为国土战斗。
看见男人时时刻刻镇守雪地,骄傲快活地劳动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