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坠落
    不看日期的话，魏晓天几乎忘记了今天是几月几日。
    前两天下雨，让人误以为刚进入秋天，雨过天晴后，又产生春天到来的错觉。而现在是早已进入冬季的十二月中旬。
    这两天又开始了月考，还有一个月就是期末考试。
    月考的第一场是语文，魏晓天完全不会写作文，看着作文题目写了篇小说。
    大致剧情是城市发展越来越快，机械化严重，连地上的花都是仿真的。一个男孩为了给喜欢的女孩找一束从泥土中生长出来的花，去了城市中所有的地方，最后他只找到了一颗种子，但却没有可供种植的泥土。
    第二场数学，因为平时学习一直跟不上，只会蒙个选择题，分数可想而知。
    魏晓天听着坐在前面的一名学生做起题来唰唰直响，心里痛苦万分，不少女生都对那名同学投去惊奇和羡慕的目光。只可惜此人智商太高，把情商都透支掉了，不做理会，一会儿工夫就把试卷写完，等待着交卷。
    后面陆陆续续考了英语、地理、政治等科目。
    三天后，九门课考完，魏晓天已经料到下次年级排名自己又会是倒数一两百名，怪学校收人太少，倘若收了几万名高一学生，自己至少是倒数一千余名。
    魏晓天刚进入高中那几天，还抱有拼命学习的信念。结果这信念不像雪球越滚越大，反越磨越小。
    刚开学时吴行良怕魏晓天比自己学习好，常言语试探其成绩排名。魏晓天说自己属于差生一类。
    吴行良见过太多佯装谦虚，结果考试时超过自己的人，他尤其厌恶这种人，于是一开学就拿出十二分的努力听课做题。
    第一次月考结束后，成绩斐然。想着魏晓天如果比自己分数低，便讥讽两句，等看到他的成绩大多浮动在及格线上下，才明白魏晓天是中国式教育的漏网之鱼，居然有如此不看重成绩之人。别人都是比着学，再不济也会装成好学生的模样，说做题失误。他却坦白直言自己学习差。
    于是魏晓天连被讥讽的用途都没有，眼中全没有这个人。好比一个穿两百元衣裳的人，可以和穿一百元衣裳的人攀比炫耀，却万万不会去说一个衣衫褴褛的穷酸乞丐。
    魏晓天图个清静，在学校里仿佛隐世高人。对他来说，一个人能静静地坐在班里发呆已经是很幸福的事了，无欲无求。
    如果不是遇到江欣怡和荟，他会继续抵触这个世界。
    在江欣怡面前，他有了诉说的欲望，而不是把自己的想法憋在心底。
    在荟面前，则仿佛所有的苦恼在看到她的那一刻都消失了，心中只有对她的想念。甚至开始感谢这个世界，感谢上学。
    至今他都无法分辨对江欣怡和荟的感情。
    或许不是不能，而是不敢。
    在刚认识江欣怡的时候，他会想要接近她。
    那段时间每晚都会和她发短信：“学姐，晚上早点休息，不然会熬出熊猫眼。”
    “学姐，明天可能下雨，记得带伞。”
    “学姐，明天降温，要多穿衣服。”
    后来渐渐区分出是对江欣怡的好感，他才更加自然地表现出自己，不再为江欣怡晚回复自己的短信而难过，也不再日思夜想。只是这种做法没有改变。
    此后不论是给她买面包，送感冒药，还是一起出去吃饭，他都感到是两人的友谊在增进。
    偶尔他也会收到江欣怡对自己嘘寒问暖的短信：“小学弟就是好，你也小心着凉，多穿衣服。”
    “明天下雨，学姐也关心下学弟，嘿嘿。”
    江欣怡的好，他无法回报。即便是为她买一千个面包，请她吃一千次饭，都无法表达自己的感激。
    也就在最近，他一想到江欣怡，心就会发出疼痛。
    想到荟的时候，那疼痛便愈加剧烈。
    “大家都考得不错，但这是因为题出得简单，所以不要看到自己分数高就松懈了。”
    班主任站在讲台上说着话，下面学生正发着卷子。
    魏晓天看到自己试卷上的成绩时，心里已经痛苦不堪，听完老师的话更没有了活下去的勇气。
    其实即便老师说这次题目很难，他也高兴不了什么。
    刚开学的第一次月考，老师就说题目比较难，大家考得分数都不高。魏晓天当时看着自己八九十分的成绩立即觉得不算低了。
    等发现身边的同学都考了一百二三，才明白这成绩如小马过的那条河，而班主任是那只老牛，觉得一百三的成绩甚浅。
    忽然手机振动，魏晓天偷偷拿出手机，看到是江欣怡的短信：“小学弟考得怎么样？”
    “很差……对不起……”魏晓天回复。
    “说什么对不起。没有谁生来就爱学习，晓天是一只该在天空飞翔的小鸟，却被拉到水里和鱼儿比赛游泳。”
    “还是对不起……”
    班主任已经开始讲试卷上的题。魏晓天等了一会儿，江欣怡没有回复。
    中午放学的时候，看着卷子上的道道红叉，心里一阵难过。身边考得好的同学都在言谈欢笑，自己却没有开心发笑的资格。
    “晓天，给你颗糖，有什么呢，一次考试罢了。”楚明月看他落寞的模样，笑着将糖递给他。
    魏晓天也笑了一下，接过糖，却不知道说什么。
    如果教育真的伟大，为什么要强迫人执行？为什么要改变人们，要用各种手段令人服从？
    就像佛祖讲佛理，用紧箍咒逼迫人取经成佛。
    或许取经成佛是好事，可又有谁见过一个善良的人逼迫人向善？
    ……
    凌霄宝殿。
    孙悟空淡淡道：“佛当真是普度众生。人对佛不敬，便遭天谴，不愿听佛讲道，便是愚痴。而俺老孙，只因反对你的佛论，竟落得如此下场。”
    如来心中蓦地一惊。
    孙悟空的声音渐渐低沉：“我只听说佛祖当年割肉喂鹰，却没见佛祖逼那鹰吃素向善。而你，也不知是什么妖怪变成，面对和你言论不一又说服不了的人，不但没有慈悲之心，反倒操持大权，取其所谓‘恶念’。”
    众神哗然——第一次有人称佛祖为“妖”。
    “你，究竟为何而活？还有你们。”他的目光在众神脸上扫过。
    如来闭上双目，似不愿看他狰狞的模样，道：“佛法自然是为了解救众生而存在。”
    孙悟空道：“是啊……可众生活着难道也是为了被你解救，为了显示你的佛法广大？”
    如来连嘴巴也闭上了。
    孙悟空转身走出，道：“既你不同意我，我也不认同你，相见不如不见，别了。”
    如来忽然开口：“你不能走。”
    孙悟空头也不回。
    如来顾自说道：“你恶念已生，我若不将它再次除去，便是任天下苍生送入虎口。”
    孙悟空停下了脚步。
    ……
    “晓天，外面有人找。”
    一个同学走过来说。
    魏晓天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桌上的试卷，走了出去。
    “学姐。”魏晓天看到江欣怡时有些吃惊。
    江欣怡一如初见时的美丽模样，说：“你眼里还有我这个学姐呀？刚才怎么了，回的短信怪怪的。”
    班里的学生渐渐走个干净，有的是出去吃饭，有的则是回寝室睡觉。
    魏晓天眼神黯淡，说：“我……太愧对学姐的鼓励。”
    忽然想起了什么，问：“学姐是有什么事吗？”
    江欣怡看着他，说：“就是感觉你不对劲，怕你出事，来看看你。”
    一刹那间，魏晓天感到江欣怡看他的眼睛像极了荟。
    江欣怡望了一眼走廊外的天空，几只鸟儿正飞过天际，叹了口气，说：“你呀，真是的，每次都要学姐来开导你。”
    叹完气又笑起来，说：“不过，这才是晓天最真实的样子，会把自己的怯弱表现出来。”
    魏晓天的心突然猛烈地抽动了一下，那一刻，他又看到了江欣怡眼中的光亮。
    直到几天以后，他才知道江欣怡眼中的光，名叫“温柔”。
    “你一直像个小孩儿，我呢，就要努力做出一副姐姐的样子。”江欣怡轻轻地说。
    “其实，我也只是个普通的女孩子。”
    “晓天，哪天你才能像个男子汉呢？”
    魏晓天的心跳逐渐加快，却张不开口。
    ——学姐，你一直在用自己的阳光，温暖着我。
    ——只是这温暖，正渐渐变成一座五指山，重重地压下。
    江欣怡转了个身，带起一阵微风。面向走廊外的天空，停了一会儿，说：“真是的，你为什么是高一的呢？”
    “如果晓天不是高一的该多好呀。”
    “学姐……”魏晓天说着又闭上了嘴。
    “还有半年……等你高二的时候，我就该走了。”
    “到那时候……”
    江欣怡又抬头看向天空，眼神中像包含着什么。
    “学姐……你真的，很好。”魏晓天终于开了口。
    “学姐是那种别人对自己好一点，就会无限对别人好的人。”
    江欣怡转过身，看着他，问：“那你知道……我只有对谁无限好吗？”像是在问他，又像在问自己。
    魏晓天的心似乎因跳动过快而感受不到心脏的存在。
    她的眼睛微微发亮，轻轻道：“只有对喜欢的人。”
    走廊里静悄悄的，风儿吹动树叶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只有对喜欢的人。
    他已经无法确信自己是否听到了这句话。
    抑或是来自于自己的想象？
    那声音在一瞬间穿透了他的脑海，像是一辆列车，从眼前疾驰而过。等他回过头来，已经看不到那辆列车的影子。
    他感到心脏的血液都在缓缓倒流，走廊处的空气变得更加冰凉。
    魏晓天终于明白自己想起荟时的心疼。
    那是为江欣怡感到心疼。
    想起荟时，潜意识里总会觉得愧对江欣怡。
    愧对江欣怡为他付出的一切，愧对江欣怡在操场的呐喊。
    即便他优柔寡断，没有做出选择的勇气，这次也必须做出选择。
    即便他凡事逆来顺受，也无法忍受将要说出口的那句话，所承载的巨大痛苦。
    如果说，让魏晓天去扇一个罪大恶极的人一巴掌，他都下不去手。那此刻他面临的，便是去伤害一个不断鼓励自己，并关心自己的人。
    他无法去看江欣怡的眼睛，也不敢去看。只感到嘴巴张了张，声音失真得像观看电影：“学姐……我很喜欢你……真的很喜欢。但，可能那只是……”
    ——说“可能”跟没说一样，就像说一道题可能选a，也可能选b。“可能”这类的词只是给自己找退路，是一种不负责任的态度。
    ——晓天，你是一个很好的人，可是为什么……那么怕承担呢？
    楚明月的话一遍遍在耳边回响。
    浑身的血液像是凝滞，心中有无数泪水堆积。似乎早就预料要走到这一步，他又重复道：“但……那只是好感。”
    走廊重归寂静。
    几只鸟儿也落在了屋顶上，不再飞起。
    “砰”的一声，教室的门被风吹动，重重地关上。江欣怡的长发也被风吹得轻轻上扬。
    时间像过了很久。风渐渐停息。
    他似乎清楚地听到江欣怡嘴唇轻启的声音，心跟着颤抖了一下。
    “其实……我也只是把晓天当学弟。”
    说话间，江欣怡又撩了下耳边的头发，微微笑了一下，努力作出自然的样子。
    “开学时只接触了几天，我就知道晓天是一个很单纯的人。像一条溪流，清澈见底，又像一个小孩子，总想对人好，没有过多的想法……”
    “对不起……”魏晓天像已经丧失了言语的能力。
    “为什么要说对不起？如果你愧疚的话，那我会因为你的愧疚而愧疚。”江欣怡说。
    “晓天，不要怪自己，更不要讨厌自己。你将温暖都给了别的女孩，那么你的心，会是冷的。”
    “即使你曾经对我多么好，我都能感受到你即将离开的那股冰冷。”
    江欣怡笑着转身。
    因为是冬天，天空上的太阳虽然明亮，却没有丝毫温暖。
    “放心，我不会为一个不爱我的人流泪。”她一只手按着胸口，说话很慢，像难以呼吸，“可为什么……我的心会感到疼痛。”
    “晓天，请你记得……你可以辜负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却千万不要辜负那个你爱的人。”
    在她转身说出这句话的刹那，魏晓天清晰地听到一颗眼泪坠落在地的声音。
    他微微扬起手，想要去抓江欣怡的手臂，却又停下。而脑海中，一遍遍地播放着曾经。
    ——江欣怡双手背在背后，上身微微前倾，微笑如夏天的向日葵：“下次再做学姐不高兴的事就算违规哦，要受罚。”
    ——江欣怡突然拉他站起，将双手拢在嘴边，向黑暗的天空大喊：“晓——天——你——不——一——样——！”
    魏晓天嘴唇微张，想要大声呼喊，却发不出声音。
    他的眼睛模糊，已经看不清江欣怡离去的模样。
    如果不是自己非要接近江欣怡，就不会令她哭泣。
    第一次给江欣怡送感冒药时，她所说的勇气，不仅是接受一个人的勇气，更是拒绝一个人的勇气。
    可自己却懦弱而自私，只想着做朋友，不去考虑对方的感受。
    楚明月说得对：“你不觉得对人家那么好，很容易让人家以为你在追求自己吗？现在你又说不喜欢，不就伤害了别人。”
    即便做了朋友，有些事他也不必做的。不必每晚发短信，不必买话梅和感冒药，更不必走得那么近……
    自己不过是一个玩弄别人感情的小人，伪君子……
    恍惚间，他看到自己的小时候。
    ……
    “妈妈，那只蝴蝶好漂亮啊。”
    小孩一边指，一边高兴地叫着。
    妈妈疼爱地看着他，微笑着点头。
    他仔细地盯着眼前在花朵上飞舞的蝴蝶，忽然那只蝴蝶向自己飞来。
    他轻轻地伸手，要去捉。
    那只蝴蝶碰到了他的手，却依旧飞舞，接着向远处飞去了。
    小孩“哇”的一声哭了：“妈妈……它飞走了……”
    妈妈摸了摸他的头，笑着说：“它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了，你难道不高兴吗？”
    小孩揉着眼睛，抽噎着看着花儿延伸的远方：“可是……我真的好想它呀。它好漂亮，好漂亮……”
    妈妈看着他，说：“傻孩子，就算蝴蝶也愿意跟你玩，你也该让它去找寻幸福呀。”
    小孩哭泣的声音缓缓停止，睁大眼睛看着妈妈，问：“那什么才是它的幸福呢？”
    妈妈摇摇头，说：“妈妈也不知道，但你一直让它陪伴自己，会让她无法寻找到属于自己的幸福的。”
    小孩像是明白了，点了点头。
    ……
    如果知道自己对江欣怡只是好感的时候就离开她，便不会让她流泪。自己总是优柔寡断，怕那样离开会伤害她，却没想到现在伤得更深。
    错误是他犯下的，为什么流泪的却是别人。
    他用手抓着胸口。
    魏晓天不知道自己的情形像极了《笑傲江湖》中的岳灵珊。
    岳灵珊和令狐冲在华山时亲密无间，在师兄弟眼中是青梅竹马的一对。或许岳灵珊也以为自己是喜欢令狐冲的。
    直到遇到师弟林平之后，岳灵珊才知道谁是自己的真正所爱。
    人们只知道关心令狐冲的痛苦，却忽略了岳灵珊心中永远抹不去的愧疚。
    而魏晓天却无法再去寻找自己的真正所爱。
    因为他的身子，再一次被五指山压下。
    只是这五指山，是他自己给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