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两百二十一章  白凤侍者（十五）
    共感在那位母亲崩溃的尖叫声中消退了。
    沈聪大汗淋漓, 浑身湿透。
    但她的心情却是雀跃欢快的。
    从‘丁姑娘’记忆中蔓延而来的那种新鲜的喜悦游走遍她的四肢百骸，让她觉得自己好像稍微动一动就能够飞起来。
    她想念母亲温暖的手, 想念angel柔软的腹毛。
    “啊——哦啊——啊——”
    水声哗哗。耳畔传来大驴的嘶叫。沈聪终于从‘丁姑娘’的情绪中退出来, 搞清楚现状。
    灰驴‘大爷’叼着她的领口把她放在水里甩来甩去——怪不得浑身湿透——现在见她终于有了回应，因此大叫起来。
    沈聪记得自己先前无法喊停‘大爷’, 所以只好跳驴翻滚进草丛了。现在这样的情况只能说明是驴子发现她摔落，自己把她叼到水里来泡水叫醒。
    “你是想救我吗？”
    “嗷——啊——哦——”
    阿牛说它老驴识途，没有想到聪明到这个程度。
    “谢谢, 我醒了，可以放开了。”
    ‘大爷’叼着沈聪的衣服把她拖上岸, 然后看着沈聪左右踱步。
    “啊嗯——啊——”
    “你说什么？”
    灰驴垂下头，叼一口沈聪，然后抖动背脊。
    “你要我坐上去？”
    “嗷——啊——”
    它又叼了一下沈聪衣领，随后扭身转了一圈，原地小跳几步。
    沈聪唤出一轴天地图，确认那是大桐村的方向。她明白灰驴是想要带她回大桐村去。
    “我不回去, 我有事要做。”她不知道灰驴究竟能不能听懂她说话，但还是尽力解释了：“我要去救一个朋友。”
    “啊呜——啊——呜——啊——”
    “在湖里，我不跟你同路。你回村里以后叫大家不要出来。”说完她自己也觉得荒唐。就算‘大爷’听懂了，又怎么告诉村人呢？沈聪脱下自己的外衣, 这是李氏亲手裁缝, 原本给猫儿做的新衣服。沈聪出村时李氏叫她披上, 说是晨起露重。现在衣服因为翻滚又入水, 已经又湿又破, 撕裂好几个口子。沈聪顺裂口扯下布快，拧干，从湖泥里翻捡出一些白垩样的小石块，在布条上划字。
    “我平安。”她本来想要写暂时不要出村，想了想又改成，“小桐村不太平，去水头村。李萼。”
    灰驴明白了她的意思，低头让她把布条系在自己缰绳上。系到一半，沈聪又拆开，加了母亲放心几个字再系回去。她又对灰驴叮嘱一遍：“往水头村走，不要再来小桐村。明白了就快走吧。”
    灰驴啊吁啊吁地小声叫唤了几声，又拿头拱她，随后踩着小跳步往大桐村的方向去了。
    希望一切顺利。
    沈聪也辨别好方向，踩进水里。
    以直线距离来算，当然是水里更短，但实际上没有舟船这样的工具助力，陆路比水路要快上很多。不过沈聪还是打算游过去。在不确定小桐村会不会有人追来的情况下，水路更加安全。
    不过出乎她自己意料的是，潜入深水之后，水波自行裂开在湖中形成一条‘镂空’的通道。同时脚下的流水也配合她的步调涌动，推动她更快前行。
    带着猫儿去寻找猫儿父亲的遗骸时也发生过这样的情况。
    那时，带着猫儿在水底隧道般的甬道中前行，为它讲解种种水中生物。还答应它会回来探望。不知猫儿的魂灵是否习惯了死后世界，等救出‘丁姑娘’，或许可以问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带它走。
    这时，沈聪突然看见隧道外浮动的幽影，像是一只大鱼不断帖着流水甬道前行。它摇头摆尾，忽左忽右地不停吸引沈聪注意。
    什么鱼……不，是李猫儿。
    控制水流的能力应该是由那块融合进身体的奇异‘寄身石’带来的。这种能力似乎只能在大湖里使用，而且并不受沈聪控制，同时也有些被动。她记得上一次回程的时候它就没有启动。或许因为她现在跟‘李萼’这个身份融合得更好了吧。
    现在，像是能够感应到沈聪的想法似的，当她产生念头时，流水就自然把追逐来的李猫儿包裹进来，带到了沈聪身边。
    “仙人，仙人。”李猫儿兴高采烈。它应该已经习惯了自己的身份，不再像人类一样非要脚踏实地不可，而是自由地绕着沈聪飞来飘去：“你真的来看我啦，我阿娘好吗？”
    “我这次不是来看你的，是来救一个朋友。母亲很好。”
    李猫儿生前就是个懂事的孩子，它并没有觉得生气，相反，得知母亲安好的情况让它兴高采烈。它自己转了几个圈，问：“仙人救谁？我来帮仙人。”
    沈聪却皱眉：“你怎么会在这里？”
    李猫儿有些迷茫：“我？我……看见仙人在就跟过来了。我……是不是不该来？是不是闯祸了？”
    “不是。”沈聪仍旧神色凝重。这里与李猫儿死去的地方相隔很远。它是不可能自己到这里来的。亡魂总是会被自己的死亡地束缚，这是沈聪在游戏中跟随巫姑们学习到的内容，也就是说，这应该是游戏自己设定的规则。那时，她带着李猫儿，快接近水面时李猫儿就被一种力量牵扯阻拦，无法再前进——而现在、此处，距离李猫儿死去的位置是当时距离的数十倍。它是怎么来的？
    “我肯定闯祸了吧。”李猫儿惶恐不安地打着转。
    沈聪突然扬手一挥，带着李猫儿一阵踉跄。沈聪并没有触碰到李猫儿。她挥手也只是挥向空气。李猫儿却被她牵动了。
    “仙人？”
    “这是什么？”
    一条锁链显露出来。它缠绕在李猫儿细细的脖颈上。但当沈聪伸手触碰想要将它解开，却发现这锁链早已不是‘纠缠’这样简单。它就是从李猫儿的身体里产生的。不仅是脖颈，还有手腕、脚腕、胸腹腰肢，甚至李猫儿开口，锁链就从它口中游曳出来。
    李猫儿惊慌得很：“我，我不知道。”
    沈聪觉得这些锁链眼熟。
    李猫儿拉扯拖曳着这些锁链：“这是什么？怎么从我身上？我……我怎么来的？我在水里……在水里……睡过去……突然看见仙人……”
    “猫儿，别动。”沈聪想起这些锁链了。沈聪在小桐村扮演的第一个身份‘沈长歌’曾经经历一场人祭。当时‘沈长歌’的母亲沈夫人进入水里，就是被这样的锁链缠绕，使沈聪没有办法将她带离。
    这并不是久远的记忆，而且事件也足够鲜明，为什么刚才没有想起来？
    游戏对她的记忆做了手脚。
    游戏能够对她的记忆做手脚？
    没有提示。
    游戏安全条款里有这样一条吗？
    没有。
    那么是实验条款中的一条？
    沈聪选择下线。
    修改记忆已经超出了沈聪的认知。
    然而主控面板上，下线选择却显示禁用。
    【特殊剧情副本中，暂时不可脱离。】
    沈聪没有犹豫，她翻开投诉频道，尝试联络主脑able.
    天人沈长歌：able.我需要下线.
    able：已收到天人沈长歌诉求，故障排查中，请稍后。
    able的语调同过去想必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
    它过去更热情些。
    不过沈聪没有多想。
    等待反馈过程中，她也在关注游戏进度。
    李猫儿身上的锁链无法解除。从前的那一次，沈聪是用凤火逼退锁链，但在凤火被封的如今，沈聪对此束手无策。
    李猫儿也终于注意到自己身上的异象了，它一边拉扯着锁链，一边突然笑起来。
    “啊……链子……嘻嘻……我知道了，想到……知道了……要来找仙人，见到仙人的话……见到仙人，嘻嘻，说见到仙人的话……就，嘻嘻嘻……”
    “是谁叫你来找我？”
    李猫儿双唇开裂，尖牙利齿直长到颊边耳根处。双目赤红，流淌血泪。它四肢也成镰，朝沈聪笼罩，封住沈聪退避躲闪的空间。胸肋突出，像是多了无数手脚，笼般笼罩下来。
    “嘻嘻嘻嘻，不知道呀，不知……找仙人，抓，抓，嘻嘻嘻嘻嘻嘻……”
    它身形奇诡，语调狂乱。新死的亡魂变成这样显然是被什么控制。
    沈聪没有再问究竟是什么人叫它来做这件事。
    锁链出现，答案就已经非常明显了。
    原来小桐巫姑早就设下陷阱。
    沈聪没有发现，使李猫儿的亡魂受到牵连。
    这时，那些锁链也狂暴凶悍地行动起来了。原来刚才李猫儿围着沈聪转圈时，就是为了布下锁链的大网。这时候既然被沈聪点破，就不再隐藏行迹，层层叠叠如潮浪涌，把沈聪包裹其中，缠成铁茧。
    然而还不仅仅是缠绕束缚，锁链裂开如刃，切破沈聪肌肤，想要钻进沈聪的身体里去。
    如果被它们得逞，就会像李猫儿那样也被控制。
    可是直到这时，沈聪都不知道小桐巫姑为什么人祭，为什么控制那些亡魂，又为什么要抓住‘李萼’。
    窒息与疼痛干扰她的思考。
    able还没有回音。
    沈聪并没有挣扎。
    一来，上次摆脱锁链纠缠是依靠凤火助力。现在她无法使用凤火，实际对这些缠人的锁链束手无策。
    二来，根据经验，如果游戏角色死亡，就能够下线离开。
    至于‘李萼’死亡后幻境任务会不会失败，对李猫儿、‘丁姑娘’甚至桐蕊会不会有影响，沈聪都完全没有考虑。
    眼下的状况就好像触发了某种机制，让沈聪毫不犹豫做出取舍。
    在先保护人类、再保护自身的选择阶梯里，根本没有出现过别的选项。
    她死板的面孔上那些柔软的情绪瞬时消退，眼瞳里渐渐生长的人性光辉也刹那黯淡。
    不安全、逃离。
    高高驾临她自身之上的某种意志，替她做出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