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计(二)
“你认识此人?”
看着愣神的小西樱子,唐卫轩试着问道。
“嗯......”小西樱子点点头,低声说道:“如果我没记错,他的主公正是主战派的一位大名——福岛正则,一向与我家大人不和。而这人正是其帐下的一名家臣武士。”
对于“福岛正则”这个名字,以及倭国内部各大名之间的派别与矛盾,唐卫轩与程本举都颇感陌生,只是隐约记得接风宴会上好像有这么一号人物。但此人既是主战一派,那么自然反对此番议和。袭击使团、窃去诏书、扰乱议和这些举动也就都能说得通。因此,唐卫轩与程本举更加有些不太明白,既然此人是那与小西行长颇为不和的主战大名的手下,小西樱子又为何反而露出疑惑的表情?难道说,事情远没有表面这么简单?
“但是......”
果然,小西樱子开口的下一句话,便是:
“我敢肯定,在宴会上策划袭击使团、窃去诏书的,绝非福岛那家伙。”
“何以见得?”
“唉,一言难尽。”默默叹了口气,只听小西樱子娓娓道来:“总之,虽然福岛那家伙体格魁梧、五大三粗,为人既冲动莽撞、又喜怒无常,当年也曾率兵上过朝鲜战场,此番更是极力反对此番议和。只是,凭那家伙的智谋程度,是绝对想不出宴会上那样周密的布置来的。以我对福岛正则那人的了解,他也决计不敢在太阁殿下的居城内放置火药引爆。说实话,追查之初,我就曾与小西大人分析过此次的幕后黑手到底会是谁。福岛这人虽有强烈动机,但是当着太阁殿下的面,量那家伙却绝对做不出如此的手笔。因此,第一批便将其从嫌疑中排除掉了。”
听着小西樱子的讲述,唐卫轩一言不发,脑海中却逐渐浮现起宴会时的情景,根据小西樱子的描述,在挑衅比武之时,最为起劲的对面几个挑头之人中,好像确实有这么一个身材魁梧的家伙,而且仔细回想起来,那人一看便没什么城府,很可能就是那福岛正则了。
而程本举却不屑一顾,瞅了眼面前脸色铁青、正怒目而视的黑甲武士,反问道:
“如果不是那个什么福岛正则,那他的家臣又怎么会出现在这里?而且时间也刚好和信鸽自城内飞出之后吻合。即便不是福岛正则,他也绝对脱不了干系。”
唐卫轩这时也说道:
“会不会又有人在背后指挥着这个福岛正则?不管怎样,你先问问这家伙到底知道些什么?”
点了点头,小西樱子便开始转向那黑甲武士,用倭语冷冷地问了起来。不过,这黑甲武士却似乎软硬不吃,冷眼看了会儿小西樱子,又满含怒意地瞪了眼一旁的唐卫轩与程本举,最终不屑地干脆朝着旁边啐了一口:
“呸!你们小西家这些与明国人狼狈为奸的败类!蒙蔽太阁殿下的奸贼!不敢像武士一般正面对决,就会设下圈套,尽使些卑鄙的手段!小西行长那厮果然是商贩出身,根本不配做武士!至于你,不过是小西行长那个混账的一条走狗,也配来问本大爷?告诉你,你们小西家的人就会耍耍嘴皮子,尽是些只会用阴谋诡计的软骨头,而我们福岛家才个个都是堂堂正正的武士、岂会怕你的威逼?当初朝鲜战场要不是如你们小西家这些无能之辈拖了后腿,还总想着议和、动摇大军的士气军心,我们早就打进大明的都城了!”
听着对方桀骜不逊的口气,小西樱子却冷哼一声,讪笑道:
“呵呵,我看你才是只会耍嘴皮子。当年在朝鲜,我们小西家好歹还曾在平壤击退过明军的奇袭,纵是后来面对数万明国大军,还足足撑下了明军的数次猛攻。就算最后寡不敌众、丢了平壤,再怎么差劲,至少也没输给过朝鲜人组成的乌合之众。而有些人,牛皮吹得不小,但真到了战场上,明军主力不敢硬碰也就算了,连手持锄头木棍的朝鲜农民都敢输,还被打得丢盔弃甲、狼狈而逃,真是不负武勇之名!居然现在还恬不知耻地倒打一耙、说别人拖了后腿。原来你们福岛家的人都是这样的‘堂堂正正’啊。”
“你——!”
因为两人用的都是倭语,唐卫轩与程本举在旁一句也听不懂。但只见小西樱子一番反唇相讥之后,刚才还气焰极其嚣张的黑甲武士脸上,登时红一阵白一阵,似是无言以对,显然又被小西樱子占了上风。
不过,黑甲武士嘴上依然不服输,虽不再提及过去朝鲜的交战经历,而是避重就轻道:
“总之,走着瞧!至少我们没有和明国人狼狈为奸。到时候,太阁殿下的丰臣天下还是要靠我们福岛大人来守护,难道,还能指望你们这些只会阴谋诡计的无耻之徒?”
“是啊,要真有那么一天,我们小西家靠不住,这守护太阁殿下丰臣天下的重任,还要拜托在朝鲜连义军农民都打不过的你们福岛家了。呵呵,依我看,你这护脸的面颊也不用戴了,你们福岛家的人光脸皮就厚得可以当盾牌用了!”
见黑甲武士愈发恼羞成怒、虽然不想再与小西樱子争论,但胸中却又憋着一股怒气无处宣泄,小西樱子立即话锋一转,循循善诱道:
“而且,你们福岛家的人不仅没用,还稀里糊涂。否则,又怎会这么容易就中了我们设下的埋伏。你当你们收到来自城中的飞鸽传信,我们不知道吗?”
闻听此言,黑甲武士眼神中果然有些慌乱,小西樱子暗暗一笑,确信了对方的确是接到信鸽传书后才立即赶来拦截车队的、绝非阴差阳错的巧合,于是又接着试探道:
“可你们却连车里坐的是谁都没搞清。呵呵,真是蠢到家了!”
而黑甲武士立即毫无防备地顺着小西樱子的诱导,不服气地答道:
“哼,不就是明国的杨方亨那厮吗?我们奉命要杀的就是他!”
“杨方亨?”
一听到这个回答,小西樱子顿时细眉上挑,似乎立即明白了什么,紧紧追问道:
“谁告诉你们这马车内是明国使团正使杨方亨的?”
这时,黑甲武士却似乎终于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为避免泄露更多的信息,索性闭紧了嘴巴,再也不发一言。
小西樱子见对方闭紧了牙关、缄口不语,思考了片刻后,再次冷笑道:
“你到此刻还认为车里的是杨方亨?真是蠢得可以。既然我们是设了埋伏,甚至车厢里都备下了铁炮用以防备袭击,又怎么可能让明国使团的堂堂正使杨大人置身险地、去作为诱饵?”
说着,小西樱子指了指一旁站在暗处的程本举,顺便将一旁的一支火把举到其面前晃了晃,好让那黑甲武士看清程本举的样貌:
“睁大你的眼睛好好瞧瞧,方才在车厢里的,就是这个家伙。难道堂堂明国正使就长这幅五大三粗的掉价儿模样?不仅一介武官打扮、而且还在这大半夜里不顾身份地和我一起在此审问你?用你的驴脑袋再好好想想,被别人利用了,居然到现在还不知道是上了当?”
见黑甲武士转头看向了自己,而且脸色逐渐越来越难看,最终变成一副无地自容的表情,火把下的程本举不禁两手掐腰、面有得色,还以为两人的对话是提到了刚刚自己的出色表现,立下了大功,却全然不知小西樱子其实压根儿没说自己一句好话。
同时,黑甲武士也终于发现,眼前的这程本举的确并非自己奉命袭击的明国正使杨方亨,奈何方才视线昏暗、程本举在车里爬出来后又拔腿就跑,根本来不及看个仔细,只是听见了车厢内的程本举接连说了几句听不懂的明国汉话,身上穿的也是大明服饰,这才笃定了其必是信鸽传书中所说的杨方亨无疑,再也未加仔细确认。直到此时,才发现真的如小西樱子所说,从一开始,自己所袭击的根本就是错误的对象......
沮丧与失落中,黑甲武士不甘地缓缓垂下了脑袋。
小西樱子则立刻趁热打铁,威逼利诱道:
“怎么样,若是如实交待,念在福岛大人毕竟曾受太阁殿下多年抚育之恩、一向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方才的一切就当没有发生过。如若不然......呵呵,我家小西大人正愁这丢失诏书的责任无人承担,有了今晚的把柄,人证物证俱在,这两位明国的锦衣卫也都可以作证,索性就往你家福岛大人身上推个干净!到时,袭击使团、窃取诏书、甚至企图截杀明国正使的罪名,你家福岛大人可就躲不过去了。对此番册封看得极重的太阁殿下,雷霆震怒之余,你们福岛家上下今后的命运如何,你可要好好掂量一下!”
“我若实话实说,你当真放我走?今晚之事自此也不会追究?绝不牵连我家福岛大人?”黑甲武士将信将疑,显然对小西家一向厌恶,不肯轻易就范。
“呵呵,你们总是讽刺我们小西家是商贩出身,这时候怎么忘了,商人才更知道一副言出必行的金字招牌有多宝贵,否则今后这生意还怎么做?自然更要童叟无欺、一诺千金。”
见黑甲武士还是犹豫不决,而时间却在不停流逝,即将失去耐心的小西樱子目光中透出阴冷的寒意,丢出了最后一句话:
“如若再不说,我就立即找个小西家的杂兵将你杀了,再取下首级。”
听罢这一句,黑甲武士眼中第一次闪过一股由衷的惧意。如若堂堂名门武士死于无名杂兵之手,不仅是武士莫大的耻辱,更会使家族后人蒙羞。小西樱子这一招实在太过阴损毒辣,但却刚好击中了黑甲武士最为脆弱的软肋。
“好吧。我说......”黑甲武士深深地叹了口气,道出了自己受命前来袭击的经过:“是......是还在内城府邸之中的福岛大人用飞鸽传信,让身在外城府邸的我们立刻集结府中精锐,前去通往堺港的街道上,截杀你们护送的明国正使杨方亨。”
谁知,小西樱子却眉头渐皱:
“也就是说,并非福岛大人亲自当面下令。如此大事,你们就敢立即行动?也不怕那命令有假?”
“有假?这怎么可能?信鸽确是我们福岛家的,那书信上的花押也是出自福岛大人亲笔,绝不会有错。信中交待只要在夜里做得干净,无人查得出来,更可以一举破坏掉议和,使得战端重开。何况,这个想法更是我们福岛大人早就有了的,只是苦于没有恰当的下手机会罢了。又怎么可能有假?”
听到这个回答,小西樱子的眉头不禁皱得更紧了,似乎最大的嫌疑依然是在福岛正则的身上,但还是继续追问道:
“你们福岛大人不是留在内城府邸中,说要彻夜不眠地保护太阁大人安危吗?他又是怎么知道明国使团的动向,并确信杨方亨会秘密前往堺港的?”
“这......飞鸽所传书信中只提了一句,说是刚刚有神秘人用箭矢向福岛大人在内城的府邸中射去了一封密信,告知了明朝正使杨方亨即将秘密出城的计划。福岛大人大概也是将信将疑,但毕竟机会难得,还催促我们接到命令后立刻出动,唯恐错过。一旦消息为真,就绝不能让杨方亨活着逃到堺港!”
听完黑甲武士如实地全盘托出,小西樱子却越来越有些困惑,同时将黑甲武士所交待之事说与了唐卫轩及程本举。
两人一听到黑甲武士误以为车厢内坐的是杨方亨时,袭击者之前的一系列离奇举动立刻迎刃而解,但是,唐卫轩的脸色却同时变得极差,忧心忡忡地低声道:
“若暗中通知福岛正则之人是那携带诏书的黑衣忍者......恐怕,我们和福岛正则此刻都已中计,很可能反落入那家伙将计就计设下的圈套了......”
一瞬间,程本举虽然仍有些迟钝,但小西樱子却立即反应了过来,脸色顿时铁青,但依然强自镇定,似乎仍有地方未曾想通:
“可对方并不清楚我们的真实计划,怎么能有如此把握将计就计?”
这时,恰好一名侍卫进来禀告刚刚查点的伤亡情况,小西家的伏兵损失并不大,但却有一名侍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盘问过所有侍卫后,才发现似乎自出发开始,就没人再见过那失踪侍卫的身影,只是当时夜幕之中,谁也不会去细数几十名侍卫中是否少了一人。直到此刻清点人数,才发现其自城内出发之时,就根本没有一起随同出击。
听罢汇报,小西樱子似乎猛然想到了什么,再仔细思考下去,一时只感到头晕目眩,脚下无力,随后满含自责地对唐卫轩说道:
“刚刚清点,侍卫中自出发前竟然就少了一人。看来,是......是我们小西家侍卫当中,出了奸细!给那黑衣人暗中通风报信!唉,我怎么没有想到,对方既然想到收买膳司房的内鬼,又如何不会在我们小西家内部早早便埋上一个暗桩?”
这变化来得略快,唐卫轩和程本举都是一脸惊讶,感觉小西樱子下此判断是否有些太过武断,而小西樱子却悔恨莫及地解释道:
“我其实早觉得有个地方不太对劲。还记得之前拷问那土井任三郎时,他便一口咬死,说自己从没往盐坛里放硝石,陷害别人。当时我却没太留心,只当他是决意抵赖罢了。现在想来,也许他所言确实为真,当时唐大人一指出硝石这条线索,我便率兵迅速封锁了膳司房,作为内鬼的土井任三郎立时便被控制,恐怕根本没有机会去陷害他人。那,又是谁趁着土井任三郎已被控制后,在暗中移花接木、企图转移我们的怀疑到那管盐的掌膳身上?如今有侍卫离奇失踪、再加上这次的计划被泄,我才想明白,很可能就是参与搜查库房的小西家侍卫之中,那另外一名暗桩在趁机偷偷故布疑阵、扰乱我们的视线......”
已经彻底明白过来的唐卫轩这时再也顾不上其他,大声道:
“快,上马!立刻回大坂内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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